回县衙的路上，仍然是林凤仪和朱明同车，但是已经改成由朱明担任湿抹布的角色。
马车像救护车一样，一路飞奔，整个车子的架子几乎要散掉，就为了赶快到达御医所在。
林凤仪上车的时候，他们还没把朱明从屋顶上搬下来。
银针经过动脉，近距离的冲力直接穿透朱明的身体飞到半空才掉到屋顶上。
搬下来的时候，林凤仪一看就知道，这在急诊室里是八袋血浆起跳。
朱明身体很长，在马车里怎么放都不对，他们拆了床板，让朱明的头和上半身靠着林凤仪，腿还要弯起来才能放到座位上。
林凤仪看着朱明微弱的呼吸，自己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，一直喘，除了随时扶一下朱明的腿不让它掉下去，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。
林凤仪一直告诉自己，不能哭，要先想好接下来该做什么，该怎么分配任务，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，晚上回到房间了，才可以开始哭。
现在最重要的是，要想，要想，等一下大家一集合，就都会等着看她要说什么。
林凤仪知道自己很厉害，大家都会依赖她指示，所以她要先想好，在到达以前就要想好，在车上就要想好，不能把这个时间用来哭。
但是她真想现在马上回到有晴晴的房间。
晴晴也好，亮亮也好，阿芊也好，甚至冬冬也可以。
她想到冬冬在眼眶里转得很灵气的泪滴，想到阿坤才刚跟亮亮表白两天后就殉职，想到在窗外朱明把朱昭撞飞、就像自己第一天在王爷门外被他撞飞一样。
不行，不能想这些。要想顾凉必须统计抓了那些人，要想派哪些人分别去问李将军、范銊和他的兵、还有几十个风吹雪的徒众、张家父子，要想武方回来报告要如何立刻抓出重点继续，要想凤舞线索逆查回京城接下来怎么办，要想怎么从风吹雪等人问出朱昭的动机、京城的线索以及为何要杀李将军。
要想是否大家都整夜没休息就要进行这些事。
对！
大家都整夜没睡了，应该把抓来的全部绑好，就通通去睡个三天三夜，睡起来再说；
她只要下这个命令，就可以立刻到有晴晴的房间里了。
全部捆捆作堆算了。
想到捆，就想到朱明一言未发地拿绳子在她身上绕来绕去，想到朱明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让她喝了水，喝完水还多留一瓢在桌上。
我明明叫你留在中间不要跑到边缘的，分手前最后还再一次叮咛你的，我明明有说，你点了头，我特别留到最后再跟你说的。
你起来呀！
你回家看小豆子呀！
比同龄的小孩都高、三两下就从河边跳上桥的小豆子。
你起来呀！
你若没回家，朱嫂要对谁说话？
你要回去陪她说话，你不用说，她说就好了，你说了反而占了她的发言时间。
你身上还穿着她织的衣服，她省吃俭用精打细算才弄来这块料，她要你身上旧的裁给小豆子，你昨天早上带回家了吗？
她看到你穿了她织的新衣服了吗？
这就是问题。
在警察局里，当你到过他的家，和他的家人说过话，你就更不能接受他的殉职；
你在自己伤心以前，要先烦恼该由谁去通知朱嫂和小豆子，你已经知道她会先软倒在地，昏厥，然后哭天嚎地；
你最后不得不谈钱，钱很需要，但无法取代他瞪着小豆子让小豆子安份个两三天的眼神。
就像昨夜被朱昭杀死的两个侍卫，她想过要问一下名字，但是在开会，没问无妨，知道了也没差。
你读小说，写小说，动不动就几百几千个死掉也没差，你不认识他的家人。
赵子龙单骑救主，砍旗夺槊，杀曹营名将五十余人，这五十个衬托赵云的人，无名无姓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血无泪，他们生命的唯一价值就是给罗贯中赚稿费，二十万字折合八千五百元。
邲之战，楚军杀得晋军如砍瓜切菜，晋军争逃上船，船满而后面的一大堆人又攀上来，船走不了，船上的人砍着攀舷的人的手，“手指砍落舟中，如飞花片片，数掬不尽，皆投入河中”，他们会活吗？缺了手指以后找得到工作吗？生活能自理吗？会被家人遗弃吗？会自卑自怨自艾吗？有人像海涛一样梆笛高手、但缺了手指再也不能吹吗？
没有人在意。
这就是问题。
那被赵云杀的五十余人，你没有到过他们家，看着他家墙上的水上飞林梢飘的，你不知道被小豆子打哭的孩子名叫福儿，你没有体会过他的妻子说话像面线一样绵延不绝。
你不知道他回家睡的床、他客厅的家具。他也不曾为你做什么，像朱明那样一句话都不说，但已经想到等一下会用到绳子把这个几近残废的林凤仪拉到树上。
你起来呀！
你为了救你兄弟而奔过去，你硬撑着直到他安全了你才放手，但是他没有因为这样而多活两秒钟。
他想恢复被皇帝没收的家业，现在好了，这样一搞，说不定皇帝会还你一个燕侯，发还家产，朱昭的愿望实现了。
对空谷说话还有回音，可是朱嫂对你说话再也没有回音了—虽然本来也没有—燕侯或燕王又有什么用呢？
不行，不能想这些。
我是行动五组组长，不是因为我枪法准，不是因为我会盘查、分析、鉴识，不是因为我最勇敢，而是因为我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冷静而什么时候闹情绪，我在该想事情的时候就想，我在大家激动的时候保持清醒，我负责安抚大家的情绪而不是让大家安抚我的情绪。
我是行动五组组长，我是多福委员会行动五组组长。
想到多福委员会，林凤仪哭着笑了出来，把还堵在鼻孔的一大坨黄黄的鼻涕都喷在朱明的脸上，也喷在晴晴费心帮她穿好、已经被朱明染红的衣服上。
干冷的西伯利亚季风，晴晴洗的衣服应该都干了，回去她会帮我换上，像阿芊一样把辣豆干切成一条一条给我。
对了，辣豆干，林凤仪往怀里一摸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晴晴塞进来的，已经切好了。
这是最好的镇定剂，她开始一条一条吃起来，吃一口，喘两口，吃一口，喘一口，喘气的时间愈隔愈长，终于止住了哭泣。
朱明已经没有呼吸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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