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有话要说:番外
学校操场上,一场几千人参加的批斗会已经进行了快两小时。糟杂而尖利的喇叭声,鼓动着黑压压的人群高呼着口号。叶会多被红卫兵押在台子上,戴着钢筋焊成的高帽,胸前挂着块铁板,上面用黑色字体醒目地写着他的名字,并画着红色大叉。叶会多脸上没有愤怒,也没有痛苦,只有淡漠和不屑。
台上响起“打倒叶会多”“顽固到底死路一条”的喇叭声,迅即台下就有了“打倒叶会多”“顽固到底死路一条”的口号回应,那些面目模糊的人群高举着各自手中的红语录,不少人抻长脖子踮起脚尖拼命往前挤,这几千人像一大片向日葵,齐刷刷地仰起接受阳光的金灿灿面孔,这些面孔构成了一个特别的抛物镜,焦点聚在检阅台上。
等口号声平息下去后,一名红卫兵转向批判对象:“叶会多,老实回答:在物理基础课里,你是不是擅自加入大量相对论的内容?!”
“相对论是物理学的古典理论,基础课怎能不涉及?”叶会多回答。
“你胡说!”旁边的一名红卫兵厉声说“爱因斯坦是反动学术权威,他有奶便是娘,跑去为美帝国主义造原子弹!要建立革命的科学,就要打倒以相对论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理论黑旗!”
叶会多沉默着,他忍受着铁高帽和胸前铁板带来的痛苦,不值得回应的问题就沉默了。说话的红卫兵显然有备而来,“同志们、革命小将们,我们应该认清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反动本质,这种本质,广义相对论体现得最清楚:它提出的静态宇宙模型,否定了物质的运动本性,是反辩证法的!它认为宇宙有限,更是彻头彻尾的反动唯心主义……”宇宙的有限,为上帝的存在留下了空间,不过这种形而上学的问题,没有接触过物理的普通群众又如何能够理解?革命群众显然没听懂如此专业的指责,那个红卫兵望着平静的革命群众们,失望的叹了口气,又重新宣布了另一条罪状。
“你多次向学生散布反动的哥本哈根解释,这是你无法抵赖的!”
哥本哈根解释认为,是外部的观察导致了量子波函数的坍缩。这说明在量子物理的层面上,表现为物质的粒子和表现为精神的波长是一体的。物质即精神,这是唯心论的观点,可量子物理证明了它。
“这毕竟是目前公认的最符合实验结果的解释。”叶会多说,在这种情形下,他的口气还如此从容,这让红卫兵很吃惊,也很恐惧。
这个红卫兵并不清楚,早在几年前,叶会多自同僚处听说华罗庚奉上级命令带着一帮弟子连夜把400多页的《统筹学》里的“统筹学”全部加上“无产阶级”的定语时,他就明白泛政治化时代即将来临,也小心的对授课内容做了调整,可惜这一切都没能保护他的家人,反动权威这顶帽子,依然牢牢扣在头上。
已经“不齿于人类的反动权威”——叶会多深深叹口气:我们的“一五、二五、三五”计划均取得了重大成就。卫星按预定计划返回地面,大型内燃机车、大容量双水内冷汽轮发电机组、百万次电子计算机、电子扫描显微镜、各种类型的机床试制成功,表明我们正在赶上世界先进水平。可惜,这一切全被这场泛政治化的运动所破坏。在我们固步不前的时候,其他国家将很快将我们抛到身后。将来产业技术跟不上时代,我们必然会成为帝国主义国家倾销商品的市场、原料基地、修配车间和投资场所,到时还谈什么自主发展?现在付出代价的是我们这些“反动权威”,将来则是国家来付出代价,整个国家都会全面落后,生活在这个国度的所有人都将为这场政治运动付出代价,概莫能外。你们指责我的罪名,所谓唯心与唯物“大是大非”的立场问题。可叹,文艺复兴之后,神就退到了人的身后,除了宗教狂信者之外,没有人还认为神会站在人的前面。在量子物理看来,精神与物质的分界,也许不那么泾渭分明,可是,它们依然有一个共同点:“遵循物理规律。”这是科学研究,不是神话传说。
“是哲学指引实验还是实验指引哲学?”叶会多问道,突然的反击令批判者们一时不知所措。
“当然是正确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指引科学实验!”一名红卫兵说。
“这等于说正确的哲学是从天上掉下来的,这反对实践出真知,恰恰违背马克思主义对自然界的认知原则。”
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在整个会场引起了骚动,无法控制局面红卫兵小将们,用皮带和棍子的暴力手段让叶会多闭上了嘴。
在台上一名红卫兵的带领下,又爆发了一波波的口号声。直到他们打累了,将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叶会多押回监狱时,会场下激动的人群才慢慢散去,只剩下一个小姑娘呆呆的站在台下。
她是叶会多九岁的女儿叶轻欢。她幼稚的心灵,怎样也无法理解刚才的一切,不明白世界为什么突然换了一张面孔,她只是牢牢记住了两个名字:梁大江、周开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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